2013年5月2日

站成大地的十字 ─ 給會考試的孩子

是腳下佔有的多寡,決定「士」與「土」的霄壤之隔…… 

從演講會場出來,幾位女學生找你合照,一點點虛榮,但身旁二位男同學丟出超齡的問題,頓時難倒了你:「你怎麼制約慾望?」
  其實,你想說的是,你的靈魂一樣充滿罅隙,一樣是隻裡面住著猪八戒的猴子,是一片佛地魔的分靈體,和明朝的張岱一樣: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是啊,你只是一驅凡胎肉身,一樣背載著過多的想望,與慾望。 原說好要對高中學生講解「模擬聯合國」,但坐在對面奉茶的教務主任此時提醒:「待會兒是直升班的先修講座。」
  「那是國三生?」
  「喔,不一樣的國三生,850位中,只有280位可以直升。」 你想到這所家長擠破頭的私中,每年有一萬多位小六生申請,只錄取850位,現在篩到最後280人。
  「那是菁英囉?」
  「菁英中的菁英,甚至比我們的母校均質還佳。」教務主任是大你四屆的高中學長,你們的母校曾是眾人眼中的明星高中。
  「學長,你認為明星高中的畢業生對台灣是貢獻多,還是傷害大?」 想起這幾年被收押的高官,都曾經是明星高中的天之驕子,你們倆一時語塞。 職是,你密謀在演講中偷渡一艘不合時宜。
  演講前三十分鐘,你快速跑完投影片,望著西裝筆挺,準備要示範模聯的高中部同學,你心思一橫,天外飛來一筆:「其實,我們都是,都是食物鏈中的最高層掠食者。」
  「最高層掠食者?」吹著空調,坐在軟墊上的同學面面相覷。
  你想起高中同學憑著天賦,三十歲不到,成為醫師、法官、老師、教授、科技新貴,甚至是政府高官,坐享社會供養,然後呢?
  「其實,文官取士,千年科舉遊魂猶在,會考試的人,命定最有機會成為這座島的大腦,主千萬黎民之浮沉。會考試的人就是…」你指著台下,從左到右:「就是你、你、你、還有你。」 氣份有點肅殺,學生眼睛睜得好大。
  「但台灣這群嫻熟考技的人,有鬥性,無群性;有學歷,無格局,潮打空城二十年,」你知道自己夸夸其詞,以偏概全,但喉中有火,你沒有停:「反觀新加坡和香港的菁英,行法守度,有恥且格,維國力四十年於不墜。」你無法保持理性,因為L和M一直在叩你的腦門。
  L、M曾是你的高中同班同學。高中畢業後,L和M都唸了法律系,一起服軍法官役時,M對L說:「你的工作交給我吧,我是個當不了律師,又不想當法官的人,你有大好前途,應多利用時間準備考試。」爾後,L真的成為月入百萬的保險法律師,但把電影「魔鬼代言人」海報貼在辦公室裡的L後來犯法,鋃鐺入獄,被判刑14年。出事前曾同時擁有Benz、BMW和保時捷跑車的L,現已一無所有。去探監時,他拿著話筒,隔著鐵窗,要你把話帶給學生:「我們需要的真的不多,卻想要得太多。以前為了錢,我甚麼都可以出賣,但等到我把靈魂都賣掉時,我的人生也垮了。」
  昔日芳草,今日蕭艾,L的遭遇令人浩嘆。至於不伎不求的M呢?在美國求學時,M得知台灣一年因專利案的敗訴,需支付美方數千億台幣的權利金和罰款,因此拿到學位後,便毅然回國,和同道成立交大科技法研究所,戮力為台灣收復失土。 你常思考,是林間哪一條路的分岔,決定今日的南轅北轍?
  那日,你遇到一個已被寫入教課書的菁英,23歲的沈芯菱。
  沈芯菱11歲起致力公益,幫助老農、弱勢學生、原住民、和新台灣移民;13歲時架設中小學「安安免費教學網站」,至2012年已有五百萬學子受益。你問她慾望的問題,她嘗試回答:「人會被欲望操弄,有兩個原因,一是不夠了解自己,二是缺乏想像力。若夠了解自己,就會知道我們需要的並不多;若有想像力,就會知道,成功,不是你贏過多少人,而是幫過多少人。而且,不快樂的人是因為沒想過要帶給別人快樂。」
  是啊!真正的菁英,心中總要懷想他人。就像47年前畢業於這所私中一個孩子的名──「懷民」。一樣從法律系畢業,但林懷民念茲在茲的不是營私奪利或加官晉爵,永遠縈繞他的是吾土吾民。如果丹田沒有住著鄉土,雲門的舞者,如何與天地共鳴?
  M、沈芯菱和林懷民,讓你聯想到英文的菁英──「intellectual」,中文翻成「知識份子」。這個字由「inte」和「lect」組成。「inte」是在….之中,「lect」是select選擇之意,也就是說,真正的知識份子應是有選擇能力的精英──可以選擇在猴子的身體裡也住一個唐三藏,永遠朝美好的西天前進;也可以當一個擇善固執、樂於助人的分靈體,像哈利波特。 至於法文的菁英「eslite」一詞,源於古希臘文 eslite,是「既古典又菁英」意思。吳清友用這個字為他的書局命名,他翻成「誠品」,「真誠」與「品格」是吳清友對菁英的深深期許。
  但是,在嘲弄「知識份子」和「文青」的年代,離開私中前,你一直不敢對發問的男同學,說出中文的菁英怎麼寫,那簡單的三畫,是你一生的仰望,那個字二千年前就被定義與實踐了,我們稱之為「士」。
  洪蘭教授說,「士」是可將知識「化十唯一」之人,也就是書讀通,願把能力等同於責任的讀書人。這個的世界有太多的坑洞需要彌補,因此「士不可不弘毅」;這個時代有太多的責任需要背負,因此「任重而道遠」。
  是啊!會考試的孩子,真正的菁英吃下生命樹上「知善惡」的禁果,就應責無旁貸的扛著世界走出伊甸,所以你常把「士」看成立於大地上的十字架。 是的,我們不想當最高層的掠食者──我們站著,就站成大地上的十字,我們是真是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