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6日

波士頓札記 之二

非無為──梭羅心底的鼓聲
Be not simply good, be good for something. -Henry David Thoreau
別只當好人,要做好事。 ── 梭羅

Be not simply good, be good for something.-Henry David Thoreau

  造訪華登湖,是趟意外之旅。
  那晚大雪,與Eric、Diana在他們的湖畔小屋用餐,你不禁讚嘆,梭羅的華登湖也應是此般勝景。
  “Walden pond? It’s just 10 minutes’ drive from here.” Diana的回答提醒你,你正身在寶地,新英格蘭是美國文學的發軔者,如愛默生、梭羅和霍桑等完成一生重要作品的地方。
  你陷入微醺狂喜,不是因為桌上乾掉半瓶的白酒,而是造訪美國文學原鄉的美夢乍然來到。你憶起大二時在人群中進退失據時,是那叛逆的靈魂啟蒙了你:If a man loses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要傾聽自己心裡的鼓聲!要隨自己心裡的鼓聲前進!。
  車行30分就到了,梭羅的小屋和雕像就矗立在眼前,你望著和你身高相捋的梭羅雕像,有點時空錯亂,自己竟已比享年45的梭羅還老了!在你腦海澎湃數十載的湖和書房,就在眼前。太容易實現的夢,讓你覺得不夠真實。
  “It’s not a real one!”果然不是真的,載你來的Jason提醒你,那是實體大小的複製屋,但你仍興味盎然入內,摩挲那僅花二十九元建造,梭羅二年又二個月隱居其間的小木屋。
  木屋真是小,除了書桌和小床,別無長物。Jason問你是否有興趣走到故居遺址,當然要!你們踩過結冰的湖岸,迎著刺骨涼風,環湖步行約30分鐘,來到一石碑,其上鐫刻:SITE OF THOREAU’S CABIN,到了。你和記載梭羅格言的木牌合影,上面寫著:我不想在見到造物主之時,發現自己從沒真正活過。
  那麼,依梭羅原旨,甚麼叫「真正活過」?
  在《湖濱散記》一書詳載梭羅湖畔簡樸的田園生活,除了種菜,其餘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閱讀、寫作和親近大自然。梭羅的華登湖,是所有汲營如螻蟻現代人心中的桃花源,誰不曾幻想擺脫勞形案牘,不再活在自己「安靜的絕望中」(quite desperation)?誰不渴望奔向曠野,與梭羅一起吸吮生命的蜜汁「suck the mellow out of life」?因此世人總以為遺世獨立才是「真正活過」,但梭羅真的和他憬仰的老子一樣「出世無為」嗎?
  哦,不是的!世人誤解梭羅了!梭羅極入世,梭羅輕無為。
  梭羅一生到處演講倡導廢奴,並抨擊逃亡奴隸法(Fugitive Slave Law),他為了阻止奴隸制度的版圖擴至墨西哥,拒絕繳稅支持這場不義之戰而入獄。梭羅討厭無為自了漢,梭羅曾言:最顯而易見的錯誤,只有在最冷漠的人群中才能看到(如泰瑞莎修女所言: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步行一小時繞行華登湖一圈後,和Jason進入紀念品店避寒取暖,店員是一位年過七旬,年輕時曾到過台灣的矍鑠老翁,望著印記梭羅名言的各式紀念品,你問他最愛何句,他拿出一張貼紙:Be not simply good, be good for something. (別只當好人,要做好事)。
  是啊!總要對這個世界做點事,才叫真正活過!你對眼睛笑成一條線的老翁用力點點頭,很用力,外面雖然天寒地凍,身子一下子就暖了…….

2013年2月15日

波士頓札記 之一

1640

  「我們的國家以前靠海的,」對座的亞美尼亞老師張開雙手,用力延伸:「從裏海、地中海一直綿延到埃及,2000年前,我們曾是西亞最強大的國家之一。」
  在新英格蘭暖適的冬夜小館,作東的Linda老師也要你介紹自己的家國,你想起二二八入獄,九死一生的祖父,還有曾經效忠日本皇軍在南洋作戰,歷百劫而歸的外祖父,國與家,該如何細說從頭?於是你只提了荷、日的佔領,以及1949兩百萬國軍的退守。
  風神颯爽的女侍此時拿著菜單進來,封面是斗大的銀字1640,你詫異問:「該不會是這家餐廳成立的年份?」沒錯,Linda老師告訴你,我們正飲膳行臥的建築,已奄乎373個寒暑。
  1640,是哪個年代?是五月花號剛上岸二十年,是崇禎十三年,大明四年後該滅,是荷蘭剛佔有台灣十六年,而二十一年後,鄭成功才以「大明招討大將軍」的名義,率兩萬五千名將士進軍臺灣,此間漢人才開始大量移入臺灣(其中亦有我族血脈渡海)。
  亞美尼亞老師點了牛排:「我們吃很多肉,少吃魚,」她又強調一次:「但我們曾是靠海的。」是啊,相傳舊約聖經中,諾亞方舟在大洪水退去著陸之應許處,即是亞美尼亞與土耳其邊境的亞拉臘山,而亞美尼亞人相信首都葉里溫就是由諾亞本人建立,難怪亞美尼亞是世界上第一個將基督教列為國教的國家。但神若愛祂的子民,為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會讓一百萬亞美尼亞人遭土耳其奧斯曼帝國屠殺?
  「Red?Or pink?」女侍這時再進來詢問牛排熟度(或血腥度),亞美尼亞老師回答:「Red!」,但你不懂:「Does red mean rare and pink mean medium?」女侍說你猜對了,亞美尼亞老師馬上改口:「Then we want ours pink」。原來這是古式的牛排熟度分類,你想起禮失求諸野這句話。
  接待你的Jason來自波羅地海三小國中的拉脫維亞。1931年,Jason的母親來到美國,年方十二。1991年蘇聯解體,拉脫維亞獨立,Jason的母親六十年後重回故土,鄉音無改,但鄉人竟對其古式用語大表不解。是啊,禮失求諸野!那原鄉的子民,將鄉音存在喉間,將故城藏在瞳裡,走到天涯,雖未曾回去,卻日日歸來,因此,上了岸,就是「新」英格蘭,所有的房子,都要縫上故鄉的身世。你看波士頓的大樓,無一不對舊的建築歛衣收腹,低眉順眼,成就一派雍容;你看芬威球場一百年了,就是不拆,要讓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要讓你在歲月斑駁的牆上,照眼先人揮棒的力道。
  等待甜點的空檔,你步出,眷戀地娑摩這三百年建築的衣香鬢影,原木的餐間,猶如新硎初試,依然豐容盛鬋。通往三樓的樓梯傾斜了,你緊握扶手,有暈船的感覺,你想起那乘舢舨的唐山祖,那五月花上的新教徒,或是那神話方舟中的所有乘客,都是同質異構的生靈,有陸不登船,若不是避刀兵、躲飢寒,誰願意離鄉背井飄洋過海?但原鄉永遠是「風雪暗夜荒原行路手中護著的微弱火苗」,不熄,要你,不要遺忘。
  還有幾個階梯要走,你憶起以拆除為樂、習慣遺忘的島,有點泫然。其實,只要學會側身,只要一點傾斜,這名叫1640的房,就會將歷史所有的愛,都傾倒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