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5日

你這個笨蛋

「不失其所者,久。」 ──《老子》三十三章

我有個雙胞胎哥哥,他早我八分鐘被產婆拉出來,排行老三,我老四。但四十五年來我沒叫過他一聲“三哥”,我最常叫他──“笨蛋”。

這個世界 還沒掃完

小學六年同班,每次打掃,同學隨意揮幾下就跑到操場打捧球,只剩下低著頭仍與每一片落葉奮戰的三哥,和左右為難的我:
「你這個笨蛋,都沒有人要掃,你為什麼不要一起打球?」
「就,就…還沒掃完啊!你也可以去打球啊!」
  三哥不知道當初我有多恨他,因為他的蠢,我的捧球天份被埋沒了一輩子。
三哥小時候常被玩伴嘲笑"歪嘴",我聽到後總怒不可遏,馬上幹架,每次打輸後,我總是鼻血夾著淚水:「你這個笨蛋,長那麼胖,有甚麼用,也不幫我……」
  國三那年,三哥體重68公斤,我38公斤,兩人走在路上,像勞來哈台,沒想到我們未來人生道路的分歧,會比我們身材的差異還大。

不良品?

高中聯考我考了六百多分,他的分數還不到我的一半,從此父親帶我們四兄弟外出時,總這麼介紹:「老大考上南一中,老二唸建中,老四唸中一中,老三是不良品,小時候燒壞了,你看他嘴歪歪的。」
  父親經商失敗後,想東山再起,用三哥的名字成立公司,我當進口部經理,他看倉庫。等到公司跳票後,三哥成了有前科的票據犯—他真是笨蛋!不像我一見苗頭不對,就跑補習班去了。
  24歲時,三哥得了鼻咽癌第三期,體重從88公斤掉到55公斤。有天晚上他叫我到房裡:「這是我用剩下的錢為媽剛買的保單,如果…如果那個…,以後麻煩你…」
「你這個笨蛋!」我把保單接下:「誰說你會那個!」
  子時出生的三哥命重六兩,比丑時才羞於見世的我重一兩,他福大命大,真的命不該絕。

以其不爭 故天下莫其與之爭

一年後,剛好補習班缺人,介紹體重已回到七十公斤的三哥到補習班工作。初任副導師,負責點名、泡茶、跑招生等瑣事,但怪事出現了。
  以禿鷹般兇狠聞名的補習班總裁,竟在短時間內一路將三哥擢升至工科主任、二技部主任到副總裁,服務第二年的年終獎金竟是一間45坪的大樓公寓。
  多年之後,補習班已成長為全國最大的補習班,忍不住問志得意滿的總裁:
「我哥學歷差,胖子一個,總裁為什麼在幾百個員工中,特別照顧他?」
「沒看過一個員工像他一樣每天好好掃地,清廁所,又沒人逼他做,他像個笨蛋,每天做的比別人多,我觀察了他一年,覺得全世界如果只有一個人不會背叛我,那應該就是你哥了!你說,我不重用他,要重用誰?」
  三哥當工科主任時,補習班來了一位年輕貌美的新導師,每一位未婚的男職員都自信滿滿,展開攻勢,想不到後來跌破大家眼鏡,她後來成了我三嫂。大家都納悶:「一位正妹為何會選擇一個有癌症病史的胖子?」
  今年春節忍不住問已是兩個孩子媽的三嫂。
  「真的是被騙了,」三嫂有點不好意思:「別的男孩子都約我看電影,但你三哥這個笨蛋竟邀我去看你外公外婆,不僅不好玩,而且還要拖地洗碗,後來想想,嫁一個老實的人應該比較保險,就這樣被騙囉!」

補品格的補習班

十年前彰化某明星國中附近的一家補習班要脫手,詢問三哥有無意願要接,幾乎每個人的意見都是「萬萬不可!只有笨蛋才會在這裡燒錢。」因為該國中的在職老師流行自己在校外開班,從不放學生出來,因此附近的補習班是開十家倒十家。
  但三哥卻另類思考:「這些家教班以考進彰中、彰女資優班為目標,後段的學生在裡面是鴨子聽雷,我只要收一些成績差,沒被照顧到的學生,讓他們在這個階段不要走錯路,不僅是替他們父母解決問題,而且補習班還可能有生存的空間。」
  三哥補習班的口碑漸漸傳了出來,家長和老師遇到管教不了的學生時甚至會說:「把他送到泰X補補習班去,如果連蔡主任都教不好,大概也沒救了。」
  沒聽過補習也有補“品格”的,但三哥的市場區隔真的奏效了,現在他已是四家補習班的老闆,月入近七位數,有閒錢就扶貧濟弱。

巧人吃人 憨人吃天吃地

媽常說三哥是「憨人有憨福」,因為「巧人吃人,愈吃愈窮;憨人吃天吃地,天地供養無窮」。
  這個世界的憨人還真不少。就像一個以前在精誠高中教過的學生分享的經歷:「那陣子我在銀行的業績最差,因為我笨到不敢賣黑心商品,但等到雷曼兄弟連動債導致金融海嘯,只有我的客戶沒受傷,反而是那些以前嚐到甜頭的同事大都被迫離職,我卻成為少數升主管的人之一。」
  就像2012年一月商周報導一位信義房屋的菜鳥業務員,在房屋簽約後,還笨笨地對客戶說:「對不起,報告顯示這間房子的氯含量太高,所以我要解約,不能把房子賣給你。」被嚇傻的客戶從此只找這個笨到把白花花銀子往外推的業務員買房子,這個業務員後來也成了信義房屋的明星業務員。
  就像觀眾在電影聽到「我就是笨蛋啦!大笨蛋才能追妳這麼久!」而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時,真正感動的是自己生命伊始,那個還學不會算計而寧願當笨蛋的初心。
  就像我寫了這麼多之後,若你還不願當個笨蛋,我只好說~「你這個笨蛋!」
三哥.我.二哥.大哥

2012年2月4日

尋找麥田捕手

霍頓:「我就站在懸崖邊,守望這群孩子,如果哪個頑皮的孩子跑到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我只想當個麥田裡的捕手。」—沙林傑「麥田捕手」

李靜宜提供

有火

「蔡老師,今天教務處接到一通警告電話,」組長推推黑鏡框,略帶神祕得眨眨眼:「他希望你少管學校外面的事,否則…」
  「否則怎樣?」我一口飯吞在喉頭,有火。
  「哎,你剛考進公立學校,一點都不惜福。你不知道老師當的越久,領的越多。還有,我以前念彰師大時,一位同學向台化抗議廢氣,結果被陌生人打斷了腿,哎!當什麼烈士?」
  「哦!」不等組長講完,我拿起吃一半的午餐飯盒,走回導師室。
  「幹!」我將鐵飯盒重重砸在牆壁,一條青江菜黏在白牆上,欲哭無淚,漸漸滑落……

竹林的筍刀

1999年,台中太平車籠埔斷層旁剛升格的高中。學校建築在地震中重創,二樓校長室可以直接從地板的破洞向一樓的總務處問好。
  卡車每日載來震後的殘骸,在學校和河堤間愈堆愈高,甚至有人開始露天燃燒,當風勢轉向時,教室裡咳嗽聲此起彼落。
  「老師,煙太大,我看不見黑板。」
  在講臺上嗆到不行的我,只好拿起手機打110,但110請我找清潔隊,清潔隊請我找環保局,環保局的巡邏車來了又走了:
「蔡老師,謝謝你關心環境,但這些是無名火,無主可告發,下次若火勢太大請你打消防局,你知道,我們人手不足,無法天天為貴校巡邏。」
  同學開始學會載口罩上課做最微弱的自保,但這一天火苗處處,霹啪的燃燒聲近在咫尺,我把粉筆一丟;「小老師,幫我管秩序,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二分鐘不到,我已身陷烽火處處的竹林中,看到二個穿雨靴和汗衫的中年男子正要點燃另一堆竹葉。
  「先生,你知道這些濃煙已影響到學生的健康嗎?」
  二個黑影轉過頭,不搭理我的質詢,繼續點火。
  「露天燃燒是違法的,你們不知道嗎?」
  黑影停止動作,雨靴一雙雙踱過來,原來這竹林中藏了七八個筍漢:「不然,你要怎樣!」
  我發覺他們每人手中都有一支三呎鋒利的筍刀。「我是說,我們大人不可以為了賺錢,傷害下一代的健康。」右手伸進口袋,摸到剛申辦的易利信手機,我用發抖的觸覺按了110和送出。
  竹林中氣氛凝重,我忘了接下來自己胡謅了什麼,只記得人群漸漸逼近,想起以前看過的電影場景,只好先把眼鏡摘下,怕待會兒碎裂的鏡片會割傷眼睛。
  濃稠的呼吸在對峙,他們似乎在等其中一人先動作,但遠方傳來的警笛聲讓他們的筍刀低沉了下去。

不習慣!

警車送我回校後,學生衝到導師室,好奇地探詢這趟「探險」的過程。我拿筆在紙上寫下「百無一用是書生」後,再在上面打個大叉,附註“No More!”
  找校長、找處室主任、找居住太平的老師,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這是此地的文化,要習慣它!」
  憑什麼要繼續慣壞這些陋習?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知識份子的責任不是要移風化俗嗎?如果一個老師連學生的肺都保護不了,還有資格當老師嗎?

黃昏跺蹀

在沒課的空堂,仍繼續在學校四周跺蹀,漫步在這自古漢番衝突激烈的三不管地帶。一日黃昏發現一塊地表浮著藍色的液體。隨手撿起一塊金屬挖掘,才挖二十公分深,便挖到一個汽油桶。記得以前在報章讀過,處理一卡車的有毒工業廢水要六位數的成本,但隨地掩埋,只要幾千元就能打發,但代價是土地永遠被汙染,使用地下水的人們有致癌的危險,502班一位長相秀氣的女同學得了舌癌,懷疑之間有關聯。
  連忙打電話給環保局,一週內便在這塊空地底下挖出了逾二百桶的有毒工業廢水。環保警察謝謝我的舉發,但離去前若有所思的說:「這附近無人看管的公有地太廣了,他們晚上還會再來傾倒,除非太平市公所願意好好整頓這裡。」
  回到辦公室與同仁分享心得,沒人把我當成英雄,最多的回應是:「這幾年台中市每所公立高中都開缺,趕快考回去,你就再也聞不到這些污煙瘴氣了!要我幫你領報名表嗎?」
  「不,謝了!」我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賭氣道:「不把這些污染趕出去,我一間學校都不考。」

選舉曙光

2001年的太平市長選舉讓我看到了一道曙光。那日我撥了電話到太平市公所,市長不在,留了言:「告訴江市長,我是XX高中的老師,剛開過全校家長會,我們一致決議,若市長能幫我們處理學校附近的環保問題,我們一定支持市長連任,對了,我們有二千票。」
放下電話,隔壁的同仁睜大眼睛望著我:「家長會不是下學期才要召開嗎?有這個決議嗎?」
  二個小時後,同仁要我趕快去接電話:「蔡老師嗎?我是太平市公所的機要秘書,敝姓張,市長指派我全力協助你解決貴校和社區的需求。」
  往後一年是我最佩服中華民國政府效率的一年,身型矮壯的張秘書滿足了我所有的要求。學校附近的公用地,一塊一塊被釘上木樁,圍上鐵網,卡車再也無法肆無忌憚地傾倒廢棄物,連竹林的地主都被召回,要求約束租地的筍農,只能掩埋或六、日燒竹葉,禁止上課日繼續煙燻學生。
  2002年,終於領了報名表,考回中市七期新成立的高中,在知道錄取的那一天,我和張秘書在光德橋上看到卡車運走最後一批九二一地震的廢棄物。
  「共67車次,總算運完了,蔡老師,謝謝你幫助市長連任,市長也很夠意思吧!」不好意思坦白當年撒的謊,我拍拍張秘書的右肩:「謝謝你過去一年的大力協助,你看,這個河岸現在乾淨多了,但,我下學期要回台中市服務了。」
  「攏是教冊,在那裡教攏嚒同款!」張秘書回搥我的左肩,「攏同款!」。

在生命的美好墜落之前

十年更迭,代誌有一點嘸同款,太平市變太平區,2005年江市長當選立法委員,2008年連任後,因賄選被宣告當選無效並遭起訴求刑。不知道雙眼永遠笑成一條直線的張秘書是否也如過往同款笑臉迎人。
  還記得那個朗朗的初夏午后,張秘書在蟬聲中的最後一句話:「太平,太平,蔡老師,你說這個天下,何時會太平?」
  十年前不知如何回應張秘書,但今天想這樣回答:「天下像高低起伏的麥田,不會有太平的一天,因此我們需要許多麥田捕手--在文明崩壞之後,在生命的美好墜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