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4日

尋找麥田捕手

霍頓:「我就站在懸崖邊,守望這群孩子,如果哪個頑皮的孩子跑到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我只想當個麥田裡的捕手。」—沙林傑「麥田捕手」

李靜宜提供

有火

「蔡老師,今天教務處接到一通警告電話,」組長推推黑鏡框,略帶神祕得眨眨眼:「他希望你少管學校外面的事,否則…」
  「否則怎樣?」我一口飯吞在喉頭,有火。
  「哎,你剛考進公立學校,一點都不惜福。你不知道老師當的越久,領的越多。還有,我以前念彰師大時,一位同學向台化抗議廢氣,結果被陌生人打斷了腿,哎!當什麼烈士?」
  「哦!」不等組長講完,我拿起吃一半的午餐飯盒,走回導師室。
  「幹!」我將鐵飯盒重重砸在牆壁,一條青江菜黏在白牆上,欲哭無淚,漸漸滑落……

竹林的筍刀

1999年,台中太平車籠埔斷層旁剛升格的高中。學校建築在地震中重創,二樓校長室可以直接從地板的破洞向一樓的總務處問好。
  卡車每日載來震後的殘骸,在學校和河堤間愈堆愈高,甚至有人開始露天燃燒,當風勢轉向時,教室裡咳嗽聲此起彼落。
  「老師,煙太大,我看不見黑板。」
  在講臺上嗆到不行的我,只好拿起手機打110,但110請我找清潔隊,清潔隊請我找環保局,環保局的巡邏車來了又走了:
「蔡老師,謝謝你關心環境,但這些是無名火,無主可告發,下次若火勢太大請你打消防局,你知道,我們人手不足,無法天天為貴校巡邏。」
  同學開始學會載口罩上課做最微弱的自保,但這一天火苗處處,霹啪的燃燒聲近在咫尺,我把粉筆一丟;「小老師,幫我管秩序,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二分鐘不到,我已身陷烽火處處的竹林中,看到二個穿雨靴和汗衫的中年男子正要點燃另一堆竹葉。
  「先生,你知道這些濃煙已影響到學生的健康嗎?」
  二個黑影轉過頭,不搭理我的質詢,繼續點火。
  「露天燃燒是違法的,你們不知道嗎?」
  黑影停止動作,雨靴一雙雙踱過來,原來這竹林中藏了七八個筍漢:「不然,你要怎樣!」
  我發覺他們每人手中都有一支三呎鋒利的筍刀。「我是說,我們大人不可以為了賺錢,傷害下一代的健康。」右手伸進口袋,摸到剛申辦的易利信手機,我用發抖的觸覺按了110和送出。
  竹林中氣氛凝重,我忘了接下來自己胡謅了什麼,只記得人群漸漸逼近,想起以前看過的電影場景,只好先把眼鏡摘下,怕待會兒碎裂的鏡片會割傷眼睛。
  濃稠的呼吸在對峙,他們似乎在等其中一人先動作,但遠方傳來的警笛聲讓他們的筍刀低沉了下去。

不習慣!

警車送我回校後,學生衝到導師室,好奇地探詢這趟「探險」的過程。我拿筆在紙上寫下「百無一用是書生」後,再在上面打個大叉,附註“No More!”
  找校長、找處室主任、找居住太平的老師,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這是此地的文化,要習慣它!」
  憑什麼要繼續慣壞這些陋習?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知識份子的責任不是要移風化俗嗎?如果一個老師連學生的肺都保護不了,還有資格當老師嗎?

黃昏跺蹀

在沒課的空堂,仍繼續在學校四周跺蹀,漫步在這自古漢番衝突激烈的三不管地帶。一日黃昏發現一塊地表浮著藍色的液體。隨手撿起一塊金屬挖掘,才挖二十公分深,便挖到一個汽油桶。記得以前在報章讀過,處理一卡車的有毒工業廢水要六位數的成本,但隨地掩埋,只要幾千元就能打發,但代價是土地永遠被汙染,使用地下水的人們有致癌的危險,502班一位長相秀氣的女同學得了舌癌,懷疑之間有關聯。
  連忙打電話給環保局,一週內便在這塊空地底下挖出了逾二百桶的有毒工業廢水。環保警察謝謝我的舉發,但離去前若有所思的說:「這附近無人看管的公有地太廣了,他們晚上還會再來傾倒,除非太平市公所願意好好整頓這裡。」
  回到辦公室與同仁分享心得,沒人把我當成英雄,最多的回應是:「這幾年台中市每所公立高中都開缺,趕快考回去,你就再也聞不到這些污煙瘴氣了!要我幫你領報名表嗎?」
  「不,謝了!」我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賭氣道:「不把這些污染趕出去,我一間學校都不考。」

選舉曙光

2001年的太平市長選舉讓我看到了一道曙光。那日我撥了電話到太平市公所,市長不在,留了言:「告訴江市長,我是XX高中的老師,剛開過全校家長會,我們一致決議,若市長能幫我們處理學校附近的環保問題,我們一定支持市長連任,對了,我們有二千票。」
放下電話,隔壁的同仁睜大眼睛望著我:「家長會不是下學期才要召開嗎?有這個決議嗎?」
  二個小時後,同仁要我趕快去接電話:「蔡老師嗎?我是太平市公所的機要秘書,敝姓張,市長指派我全力協助你解決貴校和社區的需求。」
  往後一年是我最佩服中華民國政府效率的一年,身型矮壯的張秘書滿足了我所有的要求。學校附近的公用地,一塊一塊被釘上木樁,圍上鐵網,卡車再也無法肆無忌憚地傾倒廢棄物,連竹林的地主都被召回,要求約束租地的筍農,只能掩埋或六、日燒竹葉,禁止上課日繼續煙燻學生。
  2002年,終於領了報名表,考回中市七期新成立的高中,在知道錄取的那一天,我和張秘書在光德橋上看到卡車運走最後一批九二一地震的廢棄物。
  「共67車次,總算運完了,蔡老師,謝謝你幫助市長連任,市長也很夠意思吧!」不好意思坦白當年撒的謊,我拍拍張秘書的右肩:「謝謝你過去一年的大力協助,你看,這個河岸現在乾淨多了,但,我下學期要回台中市服務了。」
  「攏是教冊,在那裡教攏嚒同款!」張秘書回搥我的左肩,「攏同款!」。

在生命的美好墜落之前

十年更迭,代誌有一點嘸同款,太平市變太平區,2005年江市長當選立法委員,2008年連任後,因賄選被宣告當選無效並遭起訴求刑。不知道雙眼永遠笑成一條直線的張秘書是否也如過往同款笑臉迎人。
  還記得那個朗朗的初夏午后,張秘書在蟬聲中的最後一句話:「太平,太平,蔡老師,你說這個天下,何時會太平?」
  十年前不知如何回應張秘書,但今天想這樣回答:「天下像高低起伏的麥田,不會有太平的一天,因此我們需要許多麥田捕手--在文明崩壞之後,在生命的美好墜落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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