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6日

我等你,召喚我

You gotta…you gotta take this job serious. This is the future of this nation. -Jeff Bliss


  今年五月,一名美國德州的高中學生Jeff Bliss,在上歷史課時,因為受不了老師整堂課都坐著上課,認為老師缺乏熱情,於是在課堂上公然「教訓」老師。他要求老師站在講台前和學生互動,並且要加入討論,整個過程被同學拍了下來放上YouTube後,被瘋狂傳閱,也讓傑夫成了美國暴紅人物,同時引發大家思考,到底教育的本質該是怎樣?
  據報導,這位坐著上課態度敷衍的歷史老師,被學校要求暫時休假,等待學校調查到底有沒有過失。但,不禁思考,相同的「革命」是否可能在台灣發生?若發生了,Jeff是否會被以頂撞師長為由,遭到學校記過處分?
  事實上,我曾一直扮演Jeff叛逆的角色,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國中時,寄住在學校一位國文老師家中。在學校考不好挨揍,回去後還要再被這位老師修理一次。一天一位學長晚讀時被抓到畫漫畫,老師就是一巴掌,學長鼻血瞬間噴出,但血太多了,等到學長雙手捧著,鮮血慢慢溢出時,老師才允許學長去做處理。
  學長「那一池血」嚇醒了我──不對的,這是不對的,一個老師不該被授予那麼大的權利,不該傷害另一個人的身體。但老師仍繼續「執刑」,國三修理完換國二,雙胞胎哥哥修理完,馬上要修理我。不知那裡來的勇氣,我舉起手:「你不能再打我了,我要打電話回家」。
  這通電話救了我,也喚醒了我叛逆的靈魂。但三年寄宿煉獄並非一無所獲,老師家中整牆的國文參考書籍被我鯨吞蠶食,也種下日後另一顆悖反的種子。
  高三時,國文老師上課方式只是把課本念一遍,無力飄飛的古文,紛紛跌落成腳邊的文字塚。有一堂老師講到阮籍臨刑東市,奏廣陵散,我差點上課中學嵇康「狂嘯(笑)」,卻不敢效法嵇叔夜寫一封《與吾師絕交書》,只敢在週記留言:「老師,你認為不備課可以上台嗎?」之後老師和我在週記打了一個學期的筆仗。
  結果我們整整「共同創作」了三本週記。那是我快30年前的臉書,全班會傳閱替我按讚。這位老師的文憑來處令人質疑,但也謝謝他的容忍,未濫用威權澆息我批判的小火種。
  升上大學英文系後,一個個博士級的的老師似乎仍不懂寫論文的專業,無法等同於教學的專業,他們在書本的騎縫處迷路,無力召喚文字的精魂為學生起身。既然上課只有what,學不到why,便索性「把老師當掉」,自訂學習計畫,從圖書館借來元曲、心理學,哲學…等有興趣的書籍,精細不饜,囫圇吞棗,尚可充饑。
  大二時,學校請來重量級的L教授講授莎士比亞。大二、大三共四個班200人併班上課。懷著滿懷的期待,我乖乖上了兩次課,但老師拔除莎翁的聲帶,只朗誦詰屈聱牙的劇本,讓四大悲劇狂烈的角色沉默還魂,這悲劇,百年後更悲了。是的,名滿京城的L教授一樣沒過關,又「被我當了」。
  期中考後,同學匆忙傳話:「教授要送書給你,他說你類比李爾王和楚漢相爭的人物,有創意,想當面鼓勵你。」我瞬間陷入天人交戰──不去,失禮;去了,失己。結果,我仍堅持晦澀的自己。
  教書第三年,在報上讀到L教授鶴齡羽化的訊息,得知他曾任台大文學院院長,一生提倡比較文學,終於了解他對我天馬行空中西比較的期許。我想起同學Simon那日課後訪我:「L教授連續三週帶書來,點你的名,今天仍點不到你後,嘆一口氣,搖搖頭把要送你的三本書收進袋子裡。」
  這幾年教創作,遇到有潛力的學生,我喜歡送書給他們,當他們接過書說謝謝時,總會想起滿頭華髮的L教授。那一年他身體已走下坡,拖著步伐龍鍾,連續三週扛一袋書,從台北到淡水,而我終究拒絕接過書,好好說聲「謝謝!」唉…那無法彌補的大失禮;哀…我那無可救藥的原則。
  當然,我不是宇宙的中心,所有引力的拉扯都必須付出代價──老師也可以當我。大學學期成績拿了六個鴨蛋,得多念一年才能畢業。唸研究所更是慘烈,八十八年考進英研所,遇到一位打混過頭的留德教授,想想,雖已念了兩年,但拿這種文憑太丟臉了,隔天認賠殺出,辦了休學。
  九十四年再考進教研所,念到第三個暑假,在指導教授的最後一堂課,不改大砲性格,我又「暢所欲言」了:「老師,我經商三年,做過企管顧問,發覺我們教育從商業借來領導理論,有了跨界誤差;再翻譯國外的問卷建立常模,有了中西文化誤差;所以我們做的研究是一堆誤差偏離後的結果,我對我們的研究感到質疑。」教授聽了當場發飆,同學更是拉住我:「你不想拿文憑了嗎?」
  我當然想,我市儈的很,我想拿文憑加薪,所以為五斗米繼續撐下去。終於在九十八年43歲時,拿到那一張等了十年的加薪證明。但念了一輩子的書,回首課塾窗影,心虛的很。對學校和教育,我仍有深深的疑惑?
  幸運的,這疑惑在大二時,被一位講師,徹底改變。
  那是一堂「英文文法修辭」課,講師是一位影評人,每次講到電影,課堂就馬上幻化為世界上最瑰麗的電影院,記得那堂課老師講巿川崑的《緬甸的豎琴》,講到那一幕:暗夜裡,日軍發覺已遭英軍包圍,於是徉裝不知已兵臨城下,唱起「甜蜜的家園」,想要鬆懈英軍戒心伺機突圍,不料這首曲子卻激起英軍共鳴,日軍唱起日語歌詞,英軍則是唱著英語歌詞,再無殺戮之意,日軍就此和平投降。那堂課的美感經驗,喚醒了我對電影與文學的熱情。
  那一年,我沒翹過任何一堂「英文文法修辭」,認真「看」完老師交待每一份作業──看狄西嘉的《單車失竊記》,看小孩用力拍掉父親帽子的灰塵時,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又同時對導演不用蒙太奇、長鏡頭後的功力佩服的五體投地;也看楚浮的《四百擊》,看結尾少年溜出感化院,長達四分鐘的狂奔,看最後一幕,少年充滿無助、徬徨的回頭一眼,如何熱辣辣的對這變形的世界迎面一鞭。
  講師的課只有一個學期二個學分,但影響亙遠遼敻。他可以融合哲學、心理學、社會學、藝術、甚至科學,去講一部電影,他讓我對文學,對美感,有了爬升的力量,那半年的師徒相從,奠定了我一生知識的基底,在學期末,我甚至拿了某大報的影評首獎。在最後一堂課,我忍不住感謝講師:「老師,你的每堂課都充滿了魔力,你帶我上天下海,穿梭時空,過癮極了!你是個法力無邊的巫師!」
  「呵呵,」講師笑了:「我喜歡當巫師,因為人類的文字起源於巫,所以好的文學一定有自身的魔力;一堂精采的課,也必須是一場偉大精魂的召喚儀式。」
  是啊!一堂課如果缺乏生命與熱情的召喚,知識只不過是靠葉克謨維生的軀體,它需要博學善喻的老師,去扮演巫祝的角色,去打開知識的傷口,召喚人類亙古的驕傲與愁緒,然後營造氣場,令學生在呼吸間轉識為智。就是要承受這般微微的痛,與幽幽的美,知識才願悠悠緩醒,起身游入每一個學習者的血脈,收攝入胸,轉世為來日的風暴。
  是的,我相信過學校,我相信過教育,也相信過老師。我期許自己要和講師那一年一樣博學善喻、一樣永保熱情,也和Jeff一樣,期待教室裡更多釋放魔力的老師。
  Jeff在離開教室前如是說:「妳要學生來妳的課堂上課,妳要他們期待學到東西,妳必須到講台前來,妳必須讓他們有期待,妳要學生學習得更好,妳必須要感動到他們的心……這是我的教育,我國家的未來……」
  是的,這是我的教育,這是我國家的未來。今日課堂裡的魔法師們,有人正坐在台下,眼神熾熱,在等我們感動他們的心,等我們召喚知識的前世,和我們國家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