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7日

帶刀上學的日子

【2/27刊登於聯合報】


每次校園霸凌事件會議後,我總無法像其他老師一樣雲淡風輕,因為我知道,最大的恐懼,會產生最大的仇恨……

要殺一個人而不被發現,我有十二套劇本,因為那幾年我日夜處心積慮的,就是如何殺掉一位高中同學。
  其中一篇寫成小說,後來得了獎,那是關於一個從小自卑、長期被霸凌的男孩,長大後如何利用霸凌者的貪念,精心策畫一場天衣無縫的謀殺。而被殺的人是D。

可怕的是死前的恐懼

D的座號大我一號,所以每次大考時,他會向我要小抄。小事一樁,我也有求必應,但那一天的英文題目太多了。
  「蔡花,快!快!」D用力踢我的椅子。
  「不要踢了,我自己也寫不完!」趁監考老師不注意,我連忙轉頭。
  隔天上課,才知道事情大條了!
  下課時,一位同學叫醒打瞌睡的我,到廁所後面,D和我被十幾位陌生的學生圍在中間。
「我在×中,沒被人兇過,你第一個,所以我今天要在兄弟前討回來!」D擺出很用力的姿勢,狠狠拍了我的外套四次。
  這是我第一次「被修理」的經驗,結束得太快,看D演得很認真,有點好笑。我回到座位,繼續睡。
  D很失望,因為他感受不到我的恐懼,所以他開始放話要堵我。
  我真的怕了,因為他的「幫眾」一個個退學,別的沒有,有的是時間。
  「你這個禮拜放學時最好走側門,因為他們已經計畫好要在前門堵你……你晚上回寄宿的地方,所有的門最好都鎖緊,因為他們知道你住的地方……」
  每天都有新的耳語,我終於了解一句話──「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的恐懼。」

每晚夢到自己殺了他

我決定「自救」。
  每天放學前,我會到廁所用右手握緊帶來的水果刀,然後用紗布纏緊,打個死結,唯恐「作戰時」會脫落。然後我放學時會把右手放在書包內,「希望」他們出現,「期待」他們出現。
  他們一直沒在放學時出現,但我還是被堵了。
  那天在廁所,被退學的L站在我旁邊。
  交情猶在,熱絡打過招呼,各向前一步「就定位」,這時L突然把我拉過去,出了一腳(很熟悉的電影情節)。但L實在太瘦了,反被我推倒後,他和看門的另一位同學在我背後狂追。衝到教官室後,我的恐懼暫時畫下句點。(所以遇到霸凌事件,第一時間告訴師長,絕對是最明智的選擇。但抱歉,這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
  帶刀上學的日子,我每晚夢到自己殺了D,情節永遠是我不停揮刀,D和我都是一身腥膩的血漬,感覺永遠是從過癮到憐憫,再從憐憫到後悔。
  每次驚醒,我都會望著自己的雙手「檢查血跡」。這個夢到婚後還一直持續著,有次半夜嚇醒,呆木坐起,向被我吵醒的妻「告解」:「我真的殺過人!」
  三十年忽忽而過,已忘了何時這個噩夢戛然停止。我很慶幸已遺失了心中那把利刃,也在夢中揮別了那個一身創傷自憐、睚眥必報的帶刀少年。
  就像英文有句諺語「Forgive and forget」,或許真正的寬恕,來自遺忘。
  但我沒忘記尋找那些校園中孤獨的身影。
  在每次校園霸凌事件會議後,我總無法像其他老師一樣雲淡風輕。因為我知道,最大的恐懼,會產生最大的仇恨。而那仇恨的利刃,不管在現實出鞘,或藏在心中,都會是一生,難以癒合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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