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2日

見鬼了!


  我從高三到大二,都住鬼屋……
  民國74年念一中高三下時,賃居電台街眷村老房,因道路拓寬需要拆除,只好和室友震仔另覓居所。
  一周末午后,在土地公廟旁發現一張告示:「三百坪雅房,月租一千。」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當下跑了一百公尺,到公共電話撥了告示上的電話(那個年代是沒有手機的)。
十分鐘後,一個瘦小黧黑的歐利桑騎著一台80CC的摩拖車噗噗噗過來:「小弟,騎腳踏車跟著我。」
  我隨著他,從進雙十路轉五權路,在白雪歌舞廳對面一棟白牆、紅門的豪宅停下,但歐利桑不開正門,帶我從巷子的側門進去,濃濃的醬油味告訴我後面是一家醬油工廠,再過去就是二中。
  一進去,才發覺別有洞天,裡頭竟然有一座噴水池,一座羽球場,四周種滿椰子樹,中央是白色的平房主建築,但走進去像迷宮,裡頭房間少說有十來間。
  「我住哪一間?」
  「隨便,你自己選。」歐利桑拿走我一千元,遞給我叮叮噹噹一大串鑰匙後,噗噗噗又騎走了。一切像夢,很不真實。
  我打開每一間房,發覺裡頭有日據時代的病床,而床底下有零零落落的針筒和葯瓶。天啦,我竟租了一整棟醫院。
  一個人住幾天後,心裡毛毛的,趕快催促震仔搬過來做伴。
  二人「新居」前幾日,樂不思蜀。晚上用延長線將枱灯拉到球場照明,就打起了羽球。深夜讀累了,爬上水塔抽一根長壽菸,順便看看遠方窗子裡一個女中的考生,和我們一樣挑灯夜戰,夜風襲來,恬靜快活。但我的好日子沒太久。
  我開始每晚夢到一個著白袍,蓄長髮的背影,她每晚和我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連睡覺都成了期待。有一天,夠近了,她突然轉頭,哇咧!見鬼了,沒有眼睛,還有鬍楂,「她」原來是「他」。我嚇醒後一身冷汗,自認倒楣。但是,「他」開始每夜入夢,最後囂張地臉胋著我的臉,我嚇死了,想叫叫不出來,想動動不了,恐懼不斷累積,總要撐個一個鐘頭,膽裂心驚時,才能驚醒。
  醒來第一件事當然是找震仔,但不管怎麼敲門,震仔就不應門,最後將一張醫院鐵椅快砸爛了,震仔才緩緩開門,惺忪道:「你好吵」。我馬上抱緊他,央求他:「陪我睡。」(二個男人的對話有點噁心了。但日後才知道,震仔的房間原來是專關精神病患的,門是八公分厚實心木,難怪怎麼砸都叫不醒他。)
  震仔喜歡晚睡,聽重金屬音樂,我則喜歡早睡,害怕噪音,所以一起睡了幾天後,雖然不再做噩夢,但發覺彼此干擾更大,我只好將鐵床再搬去,開玩笑說:「我回去和鬼約會了。」
  當然,「他」又回來找我了。
  但這一次我似乎已有了準備,「他」看我時,我也瞪回去,反正「壓」這麼多天,我還活著,抗拒無效,就讓「他」壓吧。
  人們常說,人類之所以會害怕死亡,是因為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所以「無知」是恐懼的起源。所以當我已經知道整個「鬼壓床」的過程,我的恐懼開始一晚晚的降低。有一晚,放鬆的我竟然能開口了:
  「你為什麼每天晚上來壓我?」
  「他」往後退了一點,激勵了我。
  「你不知道我要聯考了嗎?」他又退了點。
  「你不知道這裡住兩個人嗎?為什麼只壓我一個?」
  「他」開始越退越快,就要消失在視線中,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他,趕快將一個多月的怨氣如連珠炮用力罵出來,最後每個字都是國罵。
  這時震仔推門進來,揺醒我:「你嘴巴真不乾淨,罵的好大聲,把我都吵醒了。」
我坐起身子,滿足的微笑:「哇,好爽。」
  從此,「他」消失了,但我的噩運似乎沒有結束,考前一週,父親宣告破產,濳逃在外,老家被貼上封條,我聯考考得奇差無比,只有私立的能填,震仔也沒考好,勉強上了中央。
  被分發到淡江後,大哥的同學幫我找了後山一間新蓋的房子,一學期八千元,知道自己負擔不起,一個月後同學Simon告知側門「墮落街」的小洋樓還有一空房,半年只要4000元,全樓最低價,卻奇怪一直空著,我二話不說,搬了過去。
  這棟山坡上的小洋樓擁有觀音山和淡水的無敵海景,連後花園的荒煙蔓草間都躺著一尊中法戰爭時的古炮,活脫是瓊瑤小說「庭院深深」的場景。我房雖然窄庂,但一桌一床已足容身。
  雖然唸的是英文系,但我興趣缺缺,整天蹺課,借了一堆文史哲的書,在住處練功。一天校刊社的學長在我房裡翻閱我的借書,竟大呼失聲:「你有沒有注意到,有一個女生名字出現在你每一本書的借閱卡中?」
  我翻了翻:「沒錯吔,可能我們的閱讀興趣都很類似吧!」
  「但,但是這位學姐…她,」學長言辭有點閃爍「她走了吔!」
  「走了?」我當下會意不過來。
  學長於是向我敍述了幾年前轟動淡江校園的竹葉青事件:「幾年前的冬夜,就在你們這棟樓,一個化學系的男生將氫化鉀放在竹葉青中,給即將分手的中文系女友喝下,結果兩個都死了,而女主角就是借閱卡上的那位學姐。」
  我當下背脊一涼,真的見鬼了,心想,只要不是發生在我這一間就好。
  大二時,在這窄庂的陋室裡發生過一件我終生難忘的事。和初戀女友分手那天,我昏沉沉在床上睡著了,做了好久好久一個夢,夢境中幾千個鉛字行軍般在眼前雜沓而過,待我驚醒,看看鬧鐘,竟只睡了十五分鐘,我忙不迭拿出稿紙,將夢中的文字滕下,整整有六張稿紙,詞藻華麗,詫異出自我手。那篇作品得了全國學生文學獎,獎金有一萬元,剛好夠我繳下半年的房租和二個月的生活費。
  這個獎給了我莫大的激勵,我從此開始瘋狂閱讀和爬格子的歲月,常寫到深夜三更,縱使窗外樹影幢幢、夜蟲咻咻,仍覺胸懷萬言,筆下有雷,欲罷不能。
  這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黃粱一夢,如幻似真。今天早上在FB上偶見當年的學長,「樓友」傅大哥,連忙傳訊息給他,詢問「竹葉青事件」傳說的真偽,學長開始娓娓細訴「真實的文本」:
  「那是發生在民國71年的往事,二人都唸歷史系,不是傳說中的中文系,男生是宅男,女生個性大喇喇的。當男生發現女生並不愛她時,便準備了加了農葯的竹葉青邀女生來他房間共飲。對了,是農藥,不是氫化鉀。男生喝的多當場掛了,女生喝的少,發覺不對勁後,掙扎從你房前的斜坡爬到墮落街,左鄰的麵店老闆發現後,連忙將她送醫,但撐到第二天早上也走了…」
  「學長,你說『你房前的斜坡』是什麼意思?」
  「喔,你住的就是命案發生那間房。」
  「學長,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
  「哈哈,怕嚇到你,還好你吉人天相,沒有影響。」
  哇哇哇!心中數十年的謎底終於揭曉,但太驚悚了!想不到我從高三到大二,都住鬼屋……
  如今不惑之年倏忽已過,還怕鬼嗎?
  有一種鬼,我是不怕的,像屈原「國殤」中首身離兮的「鬼雄」,像人生不稱意、散髮弄扁舟的李太白,如今視之,無一不是鬼,但那書中偉岸的精魂,無一不可親。反而年齡漸長後,曉悉某些人「鬼裡鬼氣」,令人怯懼。難怪司馬中原會說:「鬼是沒有皮囊的人,人是披著皮囊的鬼。人有時比鬼更可怕。」
  上週四和詩人岩上一同擔任評審,會後信步逢甲校園,見詩人雖已年過七旬,仍一臉紅光,不禁讚嘆,詩人只是淡淡的說:「打太極拳,漸漸體會到孟子講的浩然之氣,這股氣是可以穿越生死的。」
  岩上老師大哉言!秉氣浩然,鬼神不侵,難怪以半部論語治王品的戴勝益專租廉價的鬼屋,只要行端守正,一樣門庭若市。
  再三載就要步入知命之年,漸漸了解人世數十寒暑,吐納之間,轉眼為鬼,若不把握天命,直行有道,則與僵死何異?
  在案牘勞形,為五斗米奔走的歲月,我常懷念起那段鬼屋夜讀的日子,那時是非還不能一夕顛倒,人不寥落鬼不多。斗室一介凡夫,只要風檐展書,就能陰陽不賊。夜再黑,有太史公的精魂在書本的騎縫線閃爍;冬天再冷,有東坡先生的一縷赤壁長風在胸臆遊走。
  那是我族讀書人養了千年的天地正氣,它其實一直在那裏,雖然考試不考,吸多會吃虧,但恓惶憂懼時,不妨大力吸一口,讓它充塞你的五內,你將頓覺生死何憂?見鬼何懼?你會了然塵世但求正氣浩然,縱使他日必須行走幽冥,形骸飄飛,那魂魄也會是酷酷的天地一點浩然氣,人間的千里快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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