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4日

一堂上不完的國文課──梁朝偉的眼神 蔡淇華

《印刻雜誌九月號
蔡淇華
那個年代的國文課本,很賊。
  記得17歲讀到屈原的國殤:「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渾身被電的起雞皮疙瘩,心中拼命OS:「這比吳宇森的英雄本色還雄性美學…這太正點了!」
  誰知道被電纹過身,是有烙痕的。
  又過了17年,34歲了,被電的白目的自己,竟傻傻的去對抗環汙集團,接到生命威脅電話,當下那年的電流又直衝腦門:「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夠熱血,比海賊王的魯夫還熱血。
  現在知命之年將至,才知道那年的「國文課」,埋伏一套密碼。
  自己教授外文,發覺美國的母語課叫「英文」,日本的母語課叫「日文」,就我們手中這本大喇喇的叫「國文」,原來,祂藏著其他語文課沒有的「道統」。
  我們的方塊字起源於叩問天地、召喚鬼神的甲骨,因為鏤刻不易,文字精簡,一下子就走入了詩歌唯美的傳統。這頑冥不化的方塊字,千年堅持打一套飛龍在天的象形,大旱之時,雲上於天變成「需」,天地需要之人變成「儒」。
  是的,我讀過的國文課本藏著一套儒家道統的密碼。讀透的(或被洗過腦的),總帶韓柳方巾氣,幻想自己是社稷之需,被施咒似的的雲裡來、霧裡去,知其不可,仍要在風雨交會處撞擊生雷電。這種人,一生帶電,我就是。
  這變成宿命,自己的書寫因此離不開這個包袱,太文以載道了,「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因此文學成就不高,所以,只能在任教英文之餘,在校園惡搞一個詩社,再利用行政職的惡勢力,偷渡一個文創班,然後誘惑吃方塊字的孩子學學儒者,逼視人間的苦難,如唐代裴行儉所言,先器識,後文藝。當他們開始對苦難動心,對文字起念,明道後而遺其辭,一篇篇好的作品,不論是新詩、散文、或是小說,竟也斐然成章,幸運拿獎。
  其實,在這個「文學」被「升學」圍城的校園,在這個文學在書市進退失據的年代,文字,被量產、也快速被眼睛丟棄。得文學獎,變的沒那麼偉大了。
  但我中「國文」的毒太深了,我仍眷念祂曾經的偉大。
  有人說,其實文中天地已非我的國,他們用政治一刀切,說孔孟李杜都是外國人,但璊頇愚誒如我,笨到以為文化無國界,也想學美國人擁抱希臘神話與莎翁悲劇,我一樣想守護我自己文化的國,那是一堂我一輩子信仰的國文道統。
  是祂啟蒙我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走向「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那是鐵錚錚、壓不扁、捶不爛,漢子般的千字大文。祂教我詩教是溫柔敦厚;祂教我,可以罵人,但要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祂教我,儒這個字也來自懦,這個「懦」不是貪生怕死(子路和李白也配劍的),是傷人前,會怕,怕對方會痛。
  電影「國道封閉」中有一段台詞:「如何分辨好警察及壞警察的方法?壞警察打人不手軟,但好警察會遲疑一下,因為他會想到別人的痛。」好友榮哲說,這就像劉德華與梁朝偉演技的層次之別,劉德華是一氣呵成,但梁朝偉總會慢一拍,而這一遲疑,充滿了人性的不忍。我想起有個名字叫『軻』的儒士,稱這個「不忍」是人與非人的交界處,叫做「惻隱」。
  是的,我怕,我不忍。我怕大家把才氣等同於脾氣,在21世紀重新玩起牛李黨錮;我不忍大家把彼此推到網路上遊街、鞭荅時,只記的黨性,忘了群性,然後老的、小的,一起把正正方方、方方正正、有稜有角的方塊字,當成殺傷力強大的磚塊,罵到忘了留下幾塊磚頭搭橋,讓彼此靠近;罵到忘了留下幾塊磚頭築同一座城,抵禦真正的敵人(在我們的傷口可以復原之前)。
  所以三月學運時,我寫了一封信給女兒,國人,竟然願意入眼。好像告訴我,這個島隱隱約約,仍守護著那個道統。
  是的,我也懂批判理論,我也有嗜血的基因,我高中時更是睚眥必報,整整一年帶刀上學,每天朝思暮想的就是砍了那個我「不共戴天」的同學,但那堂課告訴我,人性比文學還複雜,若得其情,可以哀矜勿喜:那個道統提醒我,真正的讀書人是勇於不敢,勇於,不殺。
  是的,我仍是此般,很異類,很迂儒的,幻想在校園裡召喚一個儒家精魂的文字氣場,就像那年自己凡胎泥身,有一群肩上揹著天下的巫者,在我身旁放骸狂蹈,我跟著念念有詞,突然一股電流通過我的七經六脈,爾後,我可以直立為人,有了魂魄見自己,可以書寫入眾生。
  所以,生命入半時節,我想召喚我族在方塊字中埋伏千年的道統,讓祂掙脫句讀小學,走出試卷的桎梏;讓祂在校園中迂迴繚繞,竄入年輕生命的形骸;最後,當祂通過學生的眼神時,會有梁朝偉的眼神恍惚重現。
是的,又慢了一拍,但,再電了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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