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4日

學寫作,不如學感動

這個世界並不缺乏美,只是缺乏發現。 ── 羅丹


  那日上課,看到沛吟雙眼泛紅,她是我英文班的學生,也是學校模擬聯合國會議的代表。
  下課後,她告訴我:「老師,我想告訴你札克的故事」
  「札克?」
  「他是我來自喬治亞的朋友」
  沛吟說完,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把它寫下來。
  但那一年,高一的沛吟沒寫下來;高二時,沛吟接了學生會長,更沒空寫;爾後,高三了,中台灣聯合文學獎截稿前一天,在英文課,我忍不住對沛吟抱怨:「妳欠自己一篇文章,不寫下來,幾十年後,妳會發現,青春最感動的那一頁,像是放了十年的傳真紙,重讀時,只是一片空白。」
  沛吟沒搭話,但第二天一大早找我一起看稿:「老師,我寫到凌晨四點,終於寫完了。」
  一邊看稿,一邊給她修正的意見,但我的心卻隨她的文字起伏,孟浪難平,
  以下是沛吟的作品──「來自喬治亞的朋友」節錄:    
  日子靜悄悄的,失去你的音訊,尋不著你,兩個多年頭了。
  兩年前,參加「模擬聯合國」,而屬於我的命運就是──「喬治亞」──當時我從未關心過這個國家。
  被指派在模擬安全理事會,討論當時正熾熱的「喬治亞與俄羅斯衝突」,身為喬治亞代表的我頓時成了會議上重要的關鍵人物。是的,從那一刻開始,我必須將「喬治亞的」事情視為「我的」事情,以喬治亞的立場深入探討這個議題。這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更何況一開始甚至不認為喬治亞是一個國家。為了更快進入狀況,開始在網路上涉獵資訊,得知喬治亞是自蘇聯解體後1991年獨立的共和國家,因為國內的南奧塞提亞單方面宣布獨立,而對支持其獨立的俄羅斯及阿布哈茲宣戰,並趁著全球矚目於北京奧運之際,舉兵挺進與俄羅斯接鄰的南奧塞提亞,從此戰火頻仍,成為國際焦點。
  但讀到的坦克、淪陷和死亡,就像讀歷史課本裡的天寶年事,一樣冰冷。
  在網路連結之間尋尋覓覓,斗大的標題吸引了我──「請幫我尋找我的妹妹,她在南奧塞提亞」──這是一篇用英文打的尋人啟事,標題下是失蹤人的相片、特徵及發表人的聯絡資訊,急迫的文字及懇求的語氣,看來他的妹妹在戰亂中離散了。
喬治亞人的母語是喬治亞語,能使用流利英文的人不多,我二話不說便寫了封信給他,告訴他我願意幫助他散佈訊息並祝福他能早日找到他的家人。寄出後我便一直守在電腦前等待他的回信,並且為他的妹妹祈禱。就這樣一直等到深夜四點鐘,我的信箱出現了名叫「札克」寄給我的信,我迫不及待的打開來看。是他!他真的回信給我了!我心中又驚又喜,但是接著看他回信的內容,卻讓我頓時感到無比沉重。札克在信中提到:
十分感激妳的協助,我也同樣期待我能早日尋獲我的妹妹,再也沒有比這個還要重要的事情了。這裡真的糟透了!我甚至都要以為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你能想像你的鄰居在你面前被重型火炮炸掉一雙腿嗎?我真希望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
  隔天的課堂上我已放不了心,將蒐集來的資料統整之後,一整天的思緒就繫在喬治亞的戰火上,就像下一秒就要燃上我的眉毛。我渴望知道更多發生在札克身上的事情。放學之後,馬上打開電子信箱,是的,是札克:
我和妹妹從小就住在南奧塞提亞,沒離開過這裡,從我有記憶以來,這裡一直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只是這幾年變得很不一樣!太不一樣了!……我現在身在南奧塞提亞的難民中心,我在大學主修藥品現在充當醫療員照顧每天不斷湧進的傷患,能用的藥已經不多了,但是我還在想辦法從別的地方運來這裡……我聽說有人在另一個中心看見我妹妹,我終於能放心了,但是我現在還不能離開這裡,這裡的傷患們需要我……妳很幸福,身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國家,我祝福妳不會遇上這樣的悲劇,相信我,絕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祝福了。
  得知札克有了妹妹的消息之後,我也跟著鬆了一口氣,馬上傳了封信息給他:
札克,我相信你妹妹很快就會與你相聚的!你說的對,再也沒有比健康平安更好的祝福了。我也希望你一切都好。別擔心,戰爭很快就會過去的!
  寄出信件之後,我便安心的去吃晚餐。我和札克有四個小時的時差,我過的時間比他快,但是我卻無法告訴他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等我再一次回到崗位上待命時,我發現札克傳來了新的信息,我迫不及待的打開來看,只見信中只打了:
「妹妹找到了,但……一切都太遲了……」
簡短的幾個字,劇烈的撼動了我的心,我瞪大了雙眼盯著螢幕發呆,久久無法言語。接著我瀏覽了幾個新聞網站,赫然發現「戰地婦女遭強暴後殺害」的消息,突然一陣惡寒襲上心頭,我打了個哆嗦,誠心祈禱這不會發生在札克的妹妹身上。…….
  
  殘酷的戰爭持續了一個星期,在那天之後我又捎了幾封問候,只是我再也沒收到札克回覆我的信了。這讓我很著急。我是真心的希望他一切安好。
  ……..
  模擬會議上,我完美飾演了喬治亞代表的角色,奮力踩在南奧塞提亞的土地上,握緊了紙和筆,極力抵抗俄羅斯對我的模擬侵略,完成了一場精采的辯論,也贏得了滿堂喝采,但是,我知道,我模擬不出喬治亞的烽火連城,也模擬不出札克的喪妹之痛。
札克,兩年過去了,戰爭平息了,你現在好嗎?我祝福你不會再遇上這樣的悲劇,相信我,絕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祝福了。
  沛吟的作品得到了當年的散文組第一名,胡市長還特別頒獎給她。此後每一屆的評審都會提到這篇作品──沒什麼技巧,卻強烈的撼動人心。
  指導沛吟的經驗,也給了我極大的啟示,此後指導創作,我不再空洞的先填鴨一些理論,像是──「散文和作文不一樣,散文重閒散、分散與擴散,主題是一條繩子,要收束這些散的結構,簡單的說,散文像散步,作文則像行軍…..」,或是「詩是形象思維,用字要虛實互換、陰陽相生,要無理-而妙,要反常-合道,要在語感裡找音感,要回歸詩歌抒情、與音樂的果位…..」
  學生聽完這些抽象的理論後,寫出的作品仍是斷簡殘篇。問其主題,最常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耶!」真是……敗給他!!
  劉勰說:「文以氣為先。」總要先因對這個世界感到喜氣,神氣、或生氣?而後才能有沛然的大氣去貫穿整個作品。於是開始先和孩子聊聊天,先要求日常的細心觀察──是否可在父親的一莖白髮裡,想見一管槍枝無常的擊發;抑是在母親剛洗完碗盤,皸裂如溝的掌紋中,去聽見跌落其中青春漂流的呼救聲。
  爾後,情緒開始飽滿,「感而動」的文字有了靈氣,再去尋找適合的文類和技巧輔助,一篇篇兼具高度與深度的文字慢慢出現。
  唐朝裴行儉說:「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後文藝」,所以,也要孩子被這個世界觸動,要他們去Google地球上一同呼吸的苦難族群,試著惴想,倘若,那是你正跨不過的苦難,那是正撲向你的死亡,你要如何向妳的親人告別?於是,像「瑪拉拉想唸書」、「葛羅絲蒂塔(墨西哥遇害反毒女市長)」、「惠來。會來(寫惠來遺址)」….等動人的詩句,一行行從孩子的指間走出來,之後,一頂頂文學獎的桂冠也自然而然的掛在這些感動者的頭上。
  創作過程,形式服務內容,內容是本,器識是本,本固而道生。總要先「有話想說」,才能「文質彬彬」;若為了命題作文,硬是「想要說話」,則常流於「文溢乎質」的偽文。
  在「小學」、「訓詁學」、和「考古學」佔領國文課的今天,我們正流失中文最重要的底蘊,那是埋伏千年的道統,那是象形字飄散在歷史中精魂,那是華夏民族轉識成智的過程,那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對世界苦難感同身受的力量。
  是啊,總要先有一顆柔軟的心,一股願與天地同歡同悲的感動能力,然後才能讓沛然莫之能禦的創作力上身。
  當你手持一支禿筆,正腸思枯竭、為腹笥所窘時,放下你的筆,打開受潮的影子曬曬太陽,去尋找宙宇說不出的苦難摩擦,來點自己的火,爾後你的文字會燃燒成不朽的恆星,去撞擊,去照亮,這個你一直以為太低溫太闇黑的世界。
  真的,學寫作,不如學感動。
  而感動後的「感而動」,就是這個世界引以為傲,上升的力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